屋頂上的生態池
陳楊文/文•圖
台達電子文教基金會
屋頂生態池的誕生
不知道基金會成立已經十五週年了,不足為奇,許多在大樓工作多年的同仁,聽說這棟大樓有第10層樓,無不
露出詫異的表情,因為電梯上是找不到這個樓層的。
如果電子業有狗仔隊的話,大概會是這樣寫的:「內湖科學園區一家元老級的電子大樓,平常不露聲色的頂樓,前陣子在夜間常常燈火通明,似乎緊密進行某項高層計畫,在記者鍥而不捨的緊密觀察下,在某一假日,園區平靜的日子,毫無預警將周圍的巷弄管制,一輛重型吊車佔據了大部分的巷口,一輛偽裝成某園藝公司的卡車,裝載著兩大籃不知名的黑色物質,想必是某種高科技原料,否則不會如此大費周章,由吊車小心翼翼地吊往頂樓。
生態池與夕陽 |
當問起生態池為何?員工一律回答不知道,可見已經做好高階保密演練,還好記者該日蒐證到少許黑色不明物,在經過國家實驗室的分析,仍不明該物為何?只知該物類似一般塵土,化學成分為二氧化矽,難不成與半導體有關?不過據路透社傳來的消息,似乎是要做一種「更活的東西…」
是的,我們在作一個有關生命的搖籃。製作一個有生命的地方的配方為何?一灘水加一方土再加上強有力的生命體,就是生命的實驗室,聽起來不可思議,但是如果將時間回溯到45億年前,地球剛誕生不久後的場景,一個炙熱未卻的球體,如火紅地獄般的世界,不知是否是上帝的玩笑,地球的原始生命就是在這種劇烈搖滾的搖籃中誕生。生物學家怕我們不相信,要我們到北美的黃石國家公園瞧瞧這種生命的始祖,就在老忠實噴泉(old
faithful geyser)旁的彩虹眼噴泉洞口,滾燙的泉水緩慢的冒出,不同顏色的藍綠藻,安適地選擇在不同深度不同溫度的搖籃中,一代又一代的生活下去,這種彩虹般的生命光譜,據說就是現有生命從前、從前的共同始祖。
只是啊,牠們萬代子孫早已受不了這種炙熱的生命煉場,在區區不過30多度的夏日也硬要想法子冷卻到26度,但老老祖宗生命的韌性始終隱藏在我們每一個細胞內。一群號稱地球史上最有智慧的動物,在一個密閉的空間操作一些用泥土材料做成的玻璃,搖動著瓶瓶罐罐的生命之水,唸著基因轉植、基因移植等不明咒語,取出某一個個體的細胞,變!變!變!終於有一天,達成了生物教科書的第一條定律:「生物者,能夠自行複製相同後代個體的東西」,他們興高采烈的喊著複製成功,自此以為解開生命之謎!
小樹蛙 |
我望著眼前的這灘爛泥,協助營造的荒野協會德鴻師傅一再地交代,絕對不可放下肥沃的土壤,越是貧瘠就越是有生命力,兩噸的貧土混著自來水,靜靜的躺在人造的水泥池中,在沈寂了一個月的時間,不知是否已經吸收好天地的靈氣?還是水與土之間慢慢地達到平衡,孕育出生命的溫床?在某一燠熱的夏日正午時,來自濕地植物庇護中心的50餘種濕地植物,有些失根已經脫水的垂頭喪氣,一群人試著在這灘爛泥池中,煞有介事的,找出不同的位置,將一群奄奄一息的植物莖插入不同水域的泥中,沈水的、挺水的住的地方都不同,無論如何,我們都要相信,從此以後,這些植物都會在這個新家,繁衍子孫。
強烈的日曬與熱風,不到一天的時辰,水蓑衣(Hhygrophila pogonocalyx)的葉子不只是枯黃,甚至如被火焚焦黑如碳,難道植物中也有火鳳凰能浴火重生的?我們能做的就像是消防員的灑水,難道焦黑的屍體,還隱藏著生命?當綠意不再消退,又盎然起來時,我們就知道,植物已經能將焚身的太陽能,轉化成生命力,於大地土上長出嫩芽,於土中生根牢繫,如蓮花出於污泥、佛誕於蓮池、維納斯在海濱誕生,都是在濕地發生,這不止是一個新的生命個體的轉植、複製形成,這也是一個生態世界-生態池(wildlife pond)、一個野生動植物新世界的形成。
屋頂生態池
vs 台北101
當生態池剛建好,我們馬上就看到它發揮作用,首先,是人的介入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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為什麼要建屋頂生態池 |
「哈,原來我們弄了一個野草池子!」基金會一位同事快人快語如是說。
「什麼生態池?你們種了一些農夫最討厭的雜草,除都除不掉!」公司一位具草根性、資深的工程師冷冷地說。畢竟這個屋頂池子是這位土木工程師的心血結晶,我戒慎地在旁邊回答:「是的,這些都是台灣本土的雜草,全台200多種的水生雜草,這個4乘5公尺的小池子理,有50多種原生物種,佔全台的四分之一左右…」
「又是生態池?!唉!」一位資深的環保從業者,在聽說我們蓋了生態池時,這麼說。隔月(8月),這位先生所服務的組織,發起了第一次的「生態工作假期」,來自五個國家的24名國外志願工作者,自己掏腰包,到台東渡了四天的「假期」,玩泥巴、只為了挖築一個「生態池」…我總算可以體會,那個「唉!」不見得是一種陳腔濫調的鄙視,而是一種難以言喻的複雜心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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生態池創造了生機處處。 |
該年2月,我在香港舉辦的「中國環境學會」論壇中,報告生態池這樣的台灣新興濕地保育運動,最後我放了一張甫完成的台北101大廈,與一張剛夯土好的生態池照片,好作對比說明我的想法:「台北101大廈是目前世界最高的辦公室建築,兩年後就不是了,更多年過後,是否還能屹立於地表也值得懷疑;但是台灣目前建構一池池的生態池,在日益惡化的台灣生態環境中,或人造環境中,保留一方野生動植物的樂土,這種想法與作法才是人類留給地球的珍貴禮物。」
「留給地球一個禮物!」這不是我的說法,這是前大馬總理馬哈地,在多國的贊助下,將婆羅洲島北方的一大塊濕地,京納巴當岸河(Kinabatangan
River)下游濕地平原列為永久自然保護區時,所說的。
我的腦海中浮出的不是先人在桃園所挖的埤塘,台灣恐怕已經沒有這樣的大面積濕地可供禮物贈與,而是散佈在台灣各地,長年有水的地方,栽植入當地的水生植物物種,讓小動物也能遷入,自然形成一個小小的生態系。網路上不乏教人營造生態池(wildlife
pond)的內容,尤其是在園藝為風尚的國家如英國,有無數的生態池營造經驗與生態觀察。台灣的這股生態池營造運動與國際間不同的是,在營造的過程中,同時肩負著濕地植物的保育任務。
生態池的濕地植物不是買來的,而是救來的!而且有些植物甚至在台灣的野外濕地已經找不到了!就是有人默默地在庇護這些不起眼的「雜草」,還把家中的田地作為這些雜草的家,基金會生態池的雜草成員就是來自這個家,當我們植下了希望,眼看這些雜草的生命力又起了,也希望傳承這個善意,有一天將這些雜草植入到另一個新天地,或應該說讓它們回復到原鄉之中,想想基金會現址在十年、二十年前的情景,不也是基隆河濕地的一部份嗎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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快樂棲息在屋頂生態池裡的蓋斑鬥魚。 |
人類可能不經意讓一個物種滅絕,卻無能力讓任何物種復活。台灣因為得天獨厚的生態環境,擁有一些地球上唯一無二的物種,保留這些物種與背後的善意,確實是我們這些小小島民,能匯集成一個像樣的禮物留給地球。
我在論壇報告後,香港的一位保育官員回應我這樣的想法,這位官員說:「在登革熱(一種以蚊子為媒介的疾病)盛行時,香港政府被迫去處理一些零星的濕地,灑殺蟲劑雖可暫時除掉蚊蟲,同是也殺死了蚊蟲的天敵,當蚊蟲回來時,在無天敵的控制下,更是大量繁殖,為了一勞永逸,只好將這些零星的濕地水泥化,這似乎是一種解決方法。但同時也滅絕了一些小動物所棲息的生態環境。我瞭解您們所建構的生態池的意義,但是如何說服市民這些池子不會滋生蚊蟲?」
生態池樓下的D君是一個天生的自然觀察者,基金會生態池的秘密常常是他告訴我的:「嘿,昨天我看到池子中,有一群密密麻麻的小魚苗喔!」「昨天傍晚,我看到一隻蜘蛛在努力的織網,牠很厲害喔,不知怎麼弄的,能將絲從池中的植物掛到池邊的柱子,難道這蜘蛛可以一次跳兩公尺,躍過池面牽好線?簡直是在拉吊橋嘛!」
如果問D君有沒有看到蚊子孑孓?我相信他會說:「如果有的話,也被小魚吃光了!」道地的生態池,沒有任何一個物種能大量發生,因為這是個自然平衡的生態池。
各式各樣的人造生態池
早期生態池 |
旁邊矗立著被風化的古火山,山頂已經圓緩,這是一個溪谷邊的田地,簡單的說,只是一片山坡地,在農夫的辛
勤改造下,坡地被改成台階式的梯田,這樣的耕作不知持續經過幾個世代,直到傳到C君的手中,如同周圍年輕人都進城工作,農田逐漸荒蕪。起初,C君想的是,既然祖傳的田地不再成為謀生所需,就種一種母親所愛的櫻花樹吧!這一種就是上千株,不失C君在陶瓷工廠作模具的個性,只要做出個模子,就可以大量複製。在幾年的等待過程中,人的壽命實在難以看盡大樹的花起花落,又在一次因緣巧合中,C君獲得一株水生的野菱,獨特葉形、花與果形,引發小時嬉野與觀察的樂趣,C君就開始在「祖田」附近開始觀察這些小小的植物。在一個偶然找到已經廢耕的田,發現還擁有罕見的水車前(Ottelia alismoides)與許多少見的濕地植物,由於常常造訪,引起還守著田地阿婆的興趣,阿婆對於這個年輕人的怪異行徑,雖然無法理解,但常常會招呼C君喝杯茶,甚至吃個簡易便飯,話家常…直到某日,再也見不到阿婆,隨後這片田地也被「整」平,所有景物一日之間剷平!人情、清茶、綠色植物一切為黃土所取代! C君深深感慨時間的無情,環境的變遷,這事倒在C君的心田中,種下一個拯救濕地植物的種子。
C君下定決心,將一年只能美麗一次的櫻花樹,挖出到處分送,空出的地方,循著祖先開墾的足跡,打算順著山坡水的流向,恢復一塊塊的小水田,有的位於水源上游處,水量充足、水流快;有的在水源末端,呈靜水穩定態,各有各的水文環境,因地制宜,種植有不同需求的濕地植物。在C君的發願後,很快找到荒野報護協會的志同道合者,一批批的志願者,用玩泥巴的方式,雙手挖掘打造出來一個個小水池。3年過後,現在已經是一個擁有150餘種濕地植物的伊甸園,山中的野生動物逐漸遷來定居,罕見對環境要求清靜的台北樹蛙,也搬了進來。而C君除了不務正業,還是到處在工地救出被毀壞的濕地植物;另外,也到處演講他的濕地植物知識與親身經驗,甚至幫助人建構生態池,我們生態池的植物住民與建構知識,就是C君的贈與。
整土 |
位於台灣大學校園的這個「生態池」,原本是大學附屬農場所在,在80年前創校之初,這裡是台北市南區靠近蟾蜍山的農地,再回溯個5百年前,這裡原本就是古台北湖東南岸的一片濕地,原住民(平埔凱達格蘭族)划著一種由樹幹刨空的獨木舟,穿梭濕地密佈的小溪,過著漁獵的自然生活。數年前我在菲律賓海上作海馬的研究時,當地人說歡迎搭乘他的 Banca(獨木舟),我猛然一驚, 這是我外祖常說的,他是住在台北的艋舺(Mangka)人。艋舺是今台北的萬華區古名,是台北城最早的發源地,當漢人開始與平埔族人作貿易時,這個河岸群聚眾多叫Mangka獨木舟,因此以艋舺(Mangka)為名,經過數百年的光陰,古台北湖的湖水早已乾,流經的河水全被高聳的堤岸圍住,獨木舟也一去不復返。
眼前這個所謂的生態池,其實只是農場新蓋綠建築周圍的水溝,明顯的與其他生態池不同處,是水域狹小的長溝形狀,又為了防止流水的沖刷,水邊砌上石頭,更是減少底層泥土的面積,所以從岸邊到水中,難以看見不同的濕地植物;不同植物,大致一段一段的切割分佈在長長的水溝。在同一個點難以一眼看清全貌,必須順者水流邊走邊看,與其叫它水溝型生態池,還不如叫它流動型生態池,有機會能運動、運動走走,是一種附帶的價值。
出現在台北關渡平原的一個大型的私人生態池,人人歡迎進來參觀,只要付些錢,就可享用原地栽種的香草茶,說是個營業的餐廳嘛?來的人不完全是為了嚐嚐一些純樸的餐飲,總是希望聽聽主人講講池中豐富的動植物,看看遠方大屯熄火山;說是個純生態池嘛?花木扶映下的椅子,總是有人輕餟著飲料,不僅眼睛、鼻子、耳朵,連嘴巴也都能吃入植物的氣氛、植物的精華。
這池子的主人Z君,原本就是一個成功的生意人,在某個機會認識前面所說的C君,驚訝怎麼有人那麼古意?終日為了一些雜草奔波,連祖田都被拖下水?也不知C君施了什麼魔法,不僅改變Z君原本嗤之以鼻的傻念頭,還將Z君拉進傻人一族,在C君的幫忙下,花了一年的時間,將一塊農田改造成一個大生態池加簡易餐廳,看Z君的家人愉快、親切地招呼客人,祝福他的生意與生態池,長長久久經營下去。
屋頂生態池後續報告
三個月後的生態池 |
這個屋頂生態池從2004年造成後,每年的維護大概只需要一到兩次下水的機會。由於水池的水體不夠大,又無遮蔭設備,所以夏天水溫較高,有利於水藻的繁殖,而水藻如繁殖過剩會遮蔽其他植物的生長;這樣彼消我長的現象,會慢慢形成優勢的植物物種,相對地弱勢的物種也會「打輸」被自然淘汰掉。由於我們池子先天就沒有大地土壤的深厚基礎,相對整個生態系就會比較脆弱,經過時間消長演化後,總是留下的是幾種適合這環境的優勢物種,就生物的多樣性來說是比較單調的。所以我們每年都會選擇良辰吉日,慎重下水除去優勢的物種,把空間讓出來,讓被欺壓的物種有機會再恢復。被拔除的植物反而成為一種贈送他人的禮物,每當有人對我們生態池中的植物有興趣時,我總是歡迎帶走,心理暗自感謝幫我們清出空間,讓其他物種有機會出頭天。於是這樣的互動過程,總是大家各取所需,皆大歡喜。
這樣美景,一直持續了四年多,直到有天樓下在喊說漏水了。找漏水師傅來抓漏水,師傅當然一看到這個水池就要對這個水池開刀。我們自己也瞭解水池其實是懷壁其罪,因為水位並沒有太大異常。但還是應抓漏師傅的要求,將水池中的生物與土全部移走!其實漏水這種事很奇妙,不見得下面漏水,就是正上方的問題,水往往在平頂的屋頂會跑來跑去的。後來水池放空,在別的地方修好漏水縫,水池壁完全沒有處置到。反正不漏了,大家都高興了,我們的水池也累積起雨水來,又回覆到以往的水位,但送出去的泥土與植物,一直沒有去收回來,只是有善心人士,默默地將先前植物與魚兒放回去,如今又恢復了一點點的原貌了。
白花紫蘇 |
吃濕地植物的天蛾 |
蜻蜓蛻的殼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