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面山來去─
一個自然教育工作者的反思
文、圖:劉克襄
緣起
秋初時,帶著一群孩子和家長到大溪攀爬金面山。那天天氣悶熱,山勢陡峭,路途亦較綿長。爬到半途時,孩子們就不斷地喊累了。隊伍裡迷漫著一股牢騷和抱怨的氣氛。我不得不隨時停下來休息,說些好話,鼓勵他們繼續往前。
或許是受到他們的刺激,走在隊伍前面,竟有一絲感傷。這些孩子和我少說已經有三、四年在野外活動的時間。但是,最近遇到陡坡、陽光炙熱等麻煩時,情緒似乎比過去更容易受到挫折,難以撫平。會不會因為最近都選擇較高難度的山縱走和攀爬,體力吃不消?還是年紀大了,意見也變多了?反之,自然界裡應該尋思、好奇的問題減少了?我突然懷念起他們一、二年級時的單純、活潑和好問。
好不容易抵達接近山頂的岔路,有一條可以直接折返登山口。孩子們在那兒休息後,直嚷著想下山。只要再花個十來分鐘,就可爬上頂峰,遠眺山谷的壯麗。孩子們卻放棄了。我很難過,卻沒有什麼訓斥和責備,只是如常把他們平安地帶回登山口。
但是這次的教學讓我陷入往昔的經驗裡,仔細地檢討了自己。這幾年來,一直有個理想,試圖將自己的山林體驗和生活價值,透過自然教學的實踐,讓更多朋友分享這個美好的世界。
現實性的自然觀察
五年前,當我結束小綠山三年的博物觀察時,曾經試著在旁邊的辛亥國小義務教學。在校長的允准下,安排了上半學期,一系列自然生態的課程。當時我萌生一個企圖,希望實踐「現實性的自然觀察」,讓學校的小朋友能夠對附近的自然有更為熟悉而親切地瞭解。
所謂現實性,我確切地強調,自然觀察並非得到國家公園之類的大山大水才能接觸和體驗。當我們打開自家的窗口、陽台或者每天上學時,就能實現這個理想。
在小綠山觀察時,我記錄了近三十萬字的報告,並且繪圖、攝影,結集成書。這些豐碩的資料是我教學的最好基礎工具。當時,我的試教對象是二年級的學生,三個班級,近七十多名學生。不論是鳥類、植物或動物教學,我都試著用各種自創團體遊戲來傳授。
一個學期下來,教了五堂課,我卻發現有幾個難以解決的麻煩。一來學校的教學環境和行政資源變化很大,我難以貫徹整個教學的內容。隨便一個活動出現,我這類無關痛癢的課程都必須暫定、延後。同時,在校園的範圍裡,有相當多的活動侷限。譬如,站在自然教學的立場,或許校園裡應該有更多的野生花、池塘和樹林,但是學校方面可能會顧慮到美化環境、蚊虫的叮咬等問題,希望除掉這些容易滋生蟲子的環境。
走出戶外,帶領孩子徜徉山林
有鑒於種種的限制,我傾向於走出戶外。唯有在學校周遭的山野活動,才可能在自然環境裡學習到更多。後來,因緣際會,終於有了一個機會。幾位媽媽在一次講演中,和我談起自然教學的可能。於是,我開始有了帶領孩子徜徉山林的機會。更沒想到,這一帶竟是近乎五年的時間,慢慢地看著,這些身高不到腰部的孩子,逐一長及我的肩膀。
剛開始教學時,我努力地傳授孩子們許多昆蟲、花草的知識。一、二百公尺的森林小徑,常走不到一個小時。每一個階段的教學,我都會用不同的方式來讓他們接觸自然。遊戲、摘食、急救、求生等等科目,大概街坊書籍所提到的野外知識,都會試著去嚐試。
等這些孩子年紀大一點,足以掌握更多文詞時,我也去買素描本,讓他們隨手記錄、繪圖。甚至,鼓勵他們將每次觀察活動,寫成作文;或者嚐試以簡單的圖文展現。有陣子,我也希望孩子們能有更準確的地理方位,所以鼓勵他們繪製地圖,把自己經過的地點,看到的重要事物繪製成有趣的旅行地圖。
自然教學不止是單方面的施與授,而是相互成長。我也不自覺地打開更大的觀察視野,嚐試著以我們生活的台北做為教學的範圍;逐一拜訪重要的自然景點。除了自然景觀外,許多人文史蹟的地點諸如古道和老街,我們也學著去認識、踏查,累積人文風物的內容。最後,有堂一學期末的課,我們一起繪製大台北的自然地圖。
每次的旅行都是一種生活的學習
當大台北的自然地圖完成時,我發現所謂自然教學,在性質上,慢慢地轉而融合為戶外旅行。透過這些不斷改進、變化的戶外旅行,我當然期待著這些孩子都能接受良好的野外成長,成為觸類旁通的博物學愛好者。但是,事與願違,三、四年的教學下來,根據孩子的發展特性,自己的期望明顯過高。很少孩子能夠達到要求。反而是孩子們個性的多樣發展,不斷地啟發、改變我的教學方式和對自然的認知。
或許是我的能力不足,這些孩子們並沒有認識多少昆蟲或植物,也還欠缺爬山的能力,但是自然的種籽已經深埋,而且存藏許多。我希望,他們記得,在童年裡,有我這樣一位老師,努力地和他們在野外成長,一起看到美麗的山川,也看到許多環境的破壞、消失。我也希望,這時埋下的種籽,在未來的日子裡會發芽,成為生活裡終生信奉不渝的價值。
後來,眼看著他們升上五、六年級了,課業繁多。每次的戶外教學,我也逐漸減少自然知識的傳達。有時,轉而試著提供人文思考的角度,讓孩子擁有這樣的觀察能力。可能,我提供一樣多的旅行講義和地圖。但這些資訊,他們是否願意吸收,或者只是瞄了後就放到背包裡,我都不在意。我只是讓他們充分清楚,每一次旅行的出發,我都會有一個”姿勢”。一種旅行的準備功夫。我希望孩子們習慣,每次的旅行,不論輕鬆與否,,都是一種生活的學習。
隨著旅行次數的增多,孩子成長的改變,我又有不少新體會。後來的旅行,多半只用一種登山人常用的手繪地圖,加上簡單的文字敘述。我鼓勵孩子們藉著登山地圖,訓練認路和判斷環境。我也試著讓他們有更多機會利用四肢攀爬山岩,並且拉長縱走山林的時間。雖然這樣的危險性增高,但是,我有一種對他們長年在戶外的瞭解和信任,覺得應該嚐試這樣的冒險。
這些自然教育內容的不斷產生和遞變,都是經過長時間的教學,屢次經過辯證、推翻、實驗,才逐一建立的。我嚐試著不以文學角度去關照,轉而以自然教育摸索一套自然生態觀。
但是,那天登山時,我又修正了一些想法,試著去質疑自然教育的本質。那天我不再像過去那樣一路源源不絕地敘述著生態知識和人文史蹟。我只是像一位登山的嚮導,默默地帶領著一群登山團體,走過險絕而綿長的稜線。這種行徑只像一位尋常的父親,帶著孩子爬山一樣,沒有什麼特別的教學內容,只是想和他們一起登高望遠,或者進入隱密的森林;默默地分享一座山的寧靜、肅穆,或者蓊鬱、潮溼。那天跟在隊伍後面的家長們,應該也有和我一樣的心情吧!
每一個父母都是自然教育工作者
這層領悟或許不是最終的目標,卻是一個重要的教學情境。讓自己更清楚感受到生活的成長和發現缺失。走過如此一段的戶外教學,我恍然體悟,自然教學應該是一種尋常的,人人都很容易學習的教育。不盡然要有許多知識的傳達,也不必然非得什麼體驗,這樣的不二選擇。每一個父母都是自然教育工作者。自然教學,或者從中發展出來的生態旅行,更重要的是親子間和大自然的互動。讓大自然在你們之間扮演一個生命的橋樑,一個穩定的三角之一。努力地和親人在大自然裡長時分享生活,這樣的能力是每一個父母親都能做到的,不一定非得自然老師或專家才可能完成。最重要的關鍵還在於,身為孩子最親近的人,你願不願意撥出時間,陪孩子一起到野外。你的態度決定了他一生和自然的關係。
《牧羊少年奇幻之旅》裡小男孩旅行多年,去尋找寶藏,最後才發現,原來寶藏就在自家的腳下。這幾年的自然教學亦讓我有如是感受。這樣的反省,並非全盤否定知識的傳授,或者心靈的體驗。每一種教學主張都有它的美意和完善之道德信念。我多方摸索,享受著這些教育內涵在不同階段給予我的啟示和洗禮。只是,當我覺得自己和一位普通父親一樣,帶著孩子出來徜徉山水,而非博學的自然老師,成為孩子和大自然的橋樑時,我才能更為坦然;並且更為徹底地感受到自己的卑微和無知;並藉由這樣的理解,準備好下一個階段與孩子們的對話。